昔岁吾行吴江上,得亭长所贻剑,心知其不莽卤,匣藏爱重,未曾亵视。今年秋在秦,无何开发,见惨翳积蚀,仅成死铁。意惭身将利器,而使其不光明之若此,常缄求淬磨之心于胸中。
数月后,因过岐山下,得片石,如绿水色,长不满尺,阔厚半之。试以手磨,理甚腻,文甚密。吾意其异石,遂携入城,问于切磋工。工以为可为砥,吾遂取剑发之。初数日,浮埃薄落,未见快意,意工者相诒,复就问之,工曰:“此石至细,故不能速利坚铁,但积渐发之,未一月,当见真貌。”归如其言,果睹变化。苍惨剥落,若青蛇退鳞,光劲一水,泳涵星斗。持之切金钱三十枚,皆无声而断。愈始得之利数十百倍。
吾因叹以为金刚首五材①,及为工人铸为器,复得首出利物。以刚质铓利,苟暂不砥砺,尚与铁无以异,况质柔铓钝,而又不能砥砺,当化为粪土耳,又安得与死铁伦齿耶?以此益知人之生于代,苟不病盲聋喑哑,则五常之性全;性全,则豺狼燕雀亦云异矣。而或公然忘弃砥名砺行之道,反用狂言放情为事,蒙蒙外埃,积成垢恶,日不觉寤,以至于戕正性,贼天理,生前为造化剩物,殁复与灰土俱委,此岂不为辜负日月之光景耶?
前些年我经过吴江时,得到了亭长赠送的一把利剑,心知它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所以很珍爱,把它藏在匣中,从来不敢随便拿出来看。今年秋天在秦地,打开匣子,只见利剑受铁锈掩盖,腐蚀惨重,差不多成了死铁。真惭愧自己随身带着锋利的剑,却使它黯淡无光成了这般模样,常常默默地在胸中藏着要淬磨它的心愿。
几个月后,因有事路过岐山脚下,捡到一片颜色如绿水般的石头,长不满一尺,厚半尺。试着用手去摩擦,纹理很细密。我感觉这是一块奇异的石头,便把它带到城里,求教于磨刀工。磨刀工认为它可以做成磨石,我便取出剑来磨。最初几天,浮在剑上的锈斑剥落了,但还是不见它变得锋利,心想这大概是磨工在故意哄我吧,又去求教磨工,磨工说:“这石头非常细密,因此不能很快地磨利坚铁,但只要渐渐地磨,不到一个月,便一定会见到剑的真面貌。”回到家照着磨工的话去做,果然看到了剑的变化。青黑色的铁锈渐渐剥落,就像青蛇退去鳞片,锐利的光泽如一泓清水,星斗都能映现其中。用这把剑去切三十枚钱币,全部截断而没有一点声音,比起初得到它的时候更锐利数十百倍。
我因此而感叹,钢铁是金、木、水、火、土五材中的第一位,待到被工人铸成利剑,又成了最锐利的器物。钢的质地锋利,如果短时不去磨砺,尚且与铁没什么两样,何况那些质地柔弱、边角钝滞而又不能磨砺的东西,只能化为粪土罢了,又哪里能够与死铁相提并论呢?用这个道理更可以知道人生在世,如果没有瞎聋喑哑的疾病,那么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品性就都全了;五种品性能够完全,也就同豺狼燕雀这些走兽飞禽不一样了。而有的人忘记、抛弃了砥砺名声与行为的道理,反而以狂妄的言语、放纵的情趣为务,蒙披尘埃,积染恶习,日复一日,从不觉悟,以至于损害正性,残贼天理,生前不过天地大化中一剩物,死后又如灰土般堆积于地,这岂不是辜负了日月时光吗?金刚:指钢铁。五材:金、木、水、火、土。
吾常睹汝辈趋向,尔诚全得天性者,况夙夜承顺严训,皆解甘心服食古圣人道,知其必非雕缺①道义,自埋于偷薄之伦者。然吾自干名在京城,兔魄②已十九晦矣。知尔辈惧旨甘不继,困于薪粟,日丐于他人之门。吾闻此,益悲此身使尔辈承顺供养至此,亦益忧尔辈为穷窭而斯须忘其节,为苟得眩惑而容易徇于人,为投刺牵役而造次惰其业。日夜忆念,心力全耗,且欲书此为诫,又虑尔辈年未甚长成,不深谕解。
今会鄂骑归去,遂置石于书函中,乃笔用砥之功,以寓往意。欲尔辈定持刚质,昼夜淬砺,使尘埃不得间发而入。为吾守固穷之节,慎临财之苟,积习肆之业,上不贻庭帏忧,次不贻手足病,下不贻心意丑。欲三者不贻,只在尔砥之而已,不关他人。若砥之不已,则向之所谓切金涵星之用,又甚琐屑,安足以谕之!然吾因欲尔辈常置砥于左右,造次颠沛③,必于是思之,亦古人韦弦④铭座之意也。因书为《砥石命》,以勖尔辈,兼刻辞于其侧曰:
剑之锷,砥之而光;人之名,砥之而扬。砥乎砥乎,为吾之师!仲兮季兮,无坠吾命乎!
(《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