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学家如果能在诗词创作中不因为有获取功名利禄的想法,而去写刻意赞美或讽刺的作品,不过多使用典故或历史故实,不频繁使用那些带有强烈修饰性的文字,那么他对于文学的真谛就已经掌握大半了。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四十二则。手稿原文在“美刺投赠”下接有“怀古咏史”四字,盖怀古、咏史只是题材,而美刺投赠则涉及创作的目的,故为求意思集中,而删去“怀古”等四字。初刊本第五十五则即反对诗词之有“题”,原因是这些标明的题旨往往集中在“美刺投赠”上,以至忽略了自然人生之“本意”。王国维在发表时将这一部分内容删除,或许正想通过这一则来补前则之未备。
此则与前一则关系也十分紧密,“三不”云云其实正是对言情、写景、用辞而言的,只是反面立说而已。以此可见王国维立论之周密考虑。
美刺说本是汉儒解说《诗经》的基本范式,着重揭示其在比兴创作方式之中所包含的或颂扬先圣或讥讽现实的用意,实际上是从政治、伦理、道德等角度将《诗经》从“文学”的层面剥离出来。王国维反对诗人写美刺之篇,乃是将文学回归到文学本身之意。诗词所重在抒发一己之感情,讲究审美的纯粹意义,一旦陷入美刺的领域,就沦为政治、伦理的机械宣传了,其对“文学”意义的侵蚀也就不可避免。
“投赠”云云是针对“伪文学”而言的。唐宋以来的干谒投赠之风,因为带着明显的功利色彩,所以往往有抑扬过甚之处,充斥着虚情假意。王国维提倡境界说,以真景物、真感情为底蕴。而投赠之作恰恰失却了文学最重要的“真”,故为王国维深加贬斥。其实这一意思在《文学小言》已有集中的体现。第一则反对文学“以利禄劝”,认为“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第二则说“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等等。这些言论都鲜明地表明了其纯文学的立场。而“美刺投赠”就不免反其道而行之了。
“隶事之句”与“粉饰之字”,则违背了“其辞脱口而出”的原则。因为无论是用典还是修辞,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损害到语言的生动和鲜明,更遑论即兴的创作方式了。用典使当下鲜活的意思要通过历史意象才能得以领会,这种当下与历史的结合不可能达到完全的契合程度,所以必定会带来作品意义的部分流失,典故的本意也必然会遮蔽掉当下感悟的部分意义。而粉饰之字则更在表象上妨碍了意义的彰显,失去了自然、真实的意味,所以也为王国维所不满。
当然,王国维说能做到这“三不”,便能于诗词之道“过半”,也显得过于乐观了。事实上,纯粹文学的审美并不是不美刺、不隶事、不粉饰,而是如何美刺、如何隶事、如何修饰。自然固然是一种美,适宜的创作技巧和修辞方式,也同样能造就一种文学的美。其中关键固在于作者创作素养是否高超而已。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 《长恨歌》:唐代诗人白居易所作长篇叙事诗。作于公元806年。全诗形象地叙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长恨”是此诗的主题。
] 小玉、双成: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小玉,吴王夫差之女。双成,即董双成,传说为西王母的“蟠桃仙子”,相当于侍女,负责西王母与众仙的沟通。诗中“小玉”、“双成”意指杨贵妃在仙境中的侍女。
] 梅村:即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今属江苏)人。著有《梅村集》等,有《梅村词》二卷。“梅村歌行”,当指其所作《圆圆曲》。
] 白、吴:即白居易与吴伟业。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下邽(今陕西渭南)人。著有《白氏长庆集》等。